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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 盲河啞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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賀玄幽幽轉醒的時候,撐起一雙沈重的眼皮,卻發現眼睛仿佛還是透不過光來。他定了定神,心裏琢磨看現在這情形,自己還是不慎被師無渡打落到冥河來了。

師無渡那點毛病三界之內無人不知。

他見到崖岸邊的師青玄蓬頭垢面一身乞兒裝束,不僅瘸了一只腿,手臂也虛軟無力地垂著,直道是賀玄最終還是給師青玄換了命,氣得發狂。他強盛的法力場在兩界虛薄的屏障上橫沖直撞,生生在石橋河畫出的界上撕出一道口子。

在場的這幾位裏,師青玄的氣運只能說是中等,從來和別人打賭輸贏各對半,賀玄則還要比他更差些。

多半是因為時運不濟,那界上的口子就開在賀玄腳邊不到三尺。黑洞洞的豁口裏幽冥之氣洪水一般奔洩而出,又像千千萬萬餓極了的鉤子似的,將觸手可及之物全往裏抓。其引力之強,速度之疾,幾乎一眨眼間,便將賀玄與方圓百米的萬鈞白浪都捉進那豁口之中。

冥河是鬼界邊閘,除了七月十五中元節之外,萬鬼近冥河則盲,於是既穿不過冥河,也出不了鬼門。鬼門洞開時冥河便化為道路,將人道與鬼道相連,人鬼便不再殊途。

賀玄看不見東西,只聽得腳邊有輕微的流水拂岸之聲,自己尚未陰幹的衣袍下擺和鞋襪還一片濕膩,想必是身在冥河河畔。他法力被這河壓制得厲害,加之醒來時在身上摸索一陣,卻沒找到某樣本該在身上的東西,眉頭皺得死緊。

他正撐著地面想坐直些,卻有個東西被遞到手邊。錦緞的質感在他指節上輕輕一碰,他立刻反手一抓。遞東西的人瞬間縮回手去,只把東西留在他手裏。

那玩意兒摸著是個錦囊,裏面有個花豆大小的硬物,竟正是他想找的東西,想必是方才掉在了身邊。

“誰?”賀玄厲聲問道。

無人應答。

他正想張開法力場去感應,那不知是人是鬼的東西卻畏畏縮縮握過了他的手,在他手心顫巍巍地寫了個“啞”字——指尖是熱的,竟是個活人。

“你能看見。”賀玄翻過森冷的五指捉住那人手腕,出口的話也冷得玄冰一般,“帶我去石橋頭,否則別想活命。”那人渾身抖得像個篩子,費了老大勁伸出另一只手,搭上賀玄緊緊扣著他手腕的手背,握了一握,算是應下了。

賀玄站起身,法力向四周發散開去,大致在腦中繪出這啞巴的輪廓。這人比自己略矮一些,活人的溫熱使他比周遭環境暖上許多,在法力場中站成一團人型的暖暈。

“走。”

那人聞聲躊躇片刻,最終決定拉了一下他的衣角,來示他以方向。

五感相通,互為代償。賀玄被冥河奪了視野,耳旁的聲音就愈發清晰起來。

他跟著這啞巴往前走,逐漸聽出河畔並不只有他二人,四周遠處還有簌簌的小鬼流竄之聲。再來便是前面這引路人,他行走在淺灘泥濘之中,接連兩步的聲音有微妙的差別,使人不難猜到其行狀,兩腳必是一淺一深。

賀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,停下了腳步。

那人見他不跟上去,以為他是失了方向,便又回過頭來拽他衣角。哪知道剛走到跟前,這黑水玄鬼突然翻臉,一手掐過他的脖頸,憑一臂之力將他高舉起來。

他兩只手扒著賀玄的胳膊胡亂掙紮,賀玄的一只手卻像鐵鑄似的,紋絲不動壓在他的喉管,掐得他腦裏一片麻亂,兩眼直發黑,再這麽下去就真給他掐死了!他張開嘴,幾個破碎的音節從喉嚨裏滑落。

下方傳來賀玄嘲諷的聲音:“想說話了?”

他五指一松,手上那人登時摔在地上,突然湧入氣道的空氣嗆得他劇烈咳嗽起來。

賀玄“看”著那團溫熱的人影,冷笑道:“怎麽把你也弄進來了。你要是涼在這鬼門關裏,我看我不必去捉那水橫天,他自己恐怕就扼腕自裁了吧。”

地上伏著的正是師青玄。

賀玄抱手而立,居高臨下,半點看不出雙目盡盲。

師青玄心裏千回百轉。

一方面自然是相當挫敗。雖說他這點裝聾作啞的小聰明,過去被“明儀”拆穿不過是家常便飯,可他驀地想到賀玄扮作明儀在他身邊裝了百年,他在賀玄面前卻裝不過百步,心裏五味雜陳。

另一方面則是害怕。他本來是個凡事總往好了想的人,雖然不知自己一介凡人在這冥府究竟能活過多久,但方才走在前面給賀玄引路時,他還信馬由韁地想著,哥哥死後竟成了絕,指不定我死後也能成絕?可當賀玄鐵鑄般的五指真掐在他脖子上,出氣多進氣少,眼看人就要交代在這的時候,他還是感受到莫大的恐懼。瀕死的剎那人總是相當通透的,他從未如此明白,自己生來是個隨遇而安之人,和師無渡真是天塹之別,也許連鬼都化不了,別說成絕。

他擡眼看一眼賀玄,開口道:“明……黑水兄,我帶你去石橋頭……”

賀玄並不出言拒絕,師青玄便覺得他果然還是需要一個長眼睛的,自己還能茍活一陣。他支撐著站起身來,想去拉一下賀玄,繼續帶著他走。可他手還沒摸著賀玄一片衣角,地下突然傳來個滲人的聲音高聲唱道:“不得善始,不得善終——!”

這白話仙人的可怖算是深深烙在師青玄骨子裏了,師青玄嚇得一個趔趄,直接摟過賀玄一只手來。

事發突然,習慣使然,賀玄竟也沒抽出那只手。他冷聲道:“我倒是沒想到,還有爛嘴怪敢來我面前興風作浪。”萬鬼之中,最忌憚他黑水沈舟的,除了水鬼,就數白話仙人了。他化鬼之後生吃的第一只精怪,就是那位千年道行的白話真仙。

那地裏的聲音吃了一嚇,停頓片刻,而後又像是下定決心似的,卯足了勁兒高唱起來。詛咒的話語雖然潮水一般湧來,可這其中哭的喪事五花八門,好多倒和賀玄半點關系也搭不上了。

賀玄實在被鬧得不耐煩,法力場在地面之下一通游走,再伸手憑空一抓,竟拎出個小孩兒模樣的東西來。

那東西身量像是個三歲小孩兒,卻又沒長兩腿,穿著件大白褂子被賀玄拎在手裏,奶聲奶氣嘴上還兇巴巴地不停:“我咒你人損財空,我咒你橫事相連,我……”

賀玄把它啪的一聲扔在地上,想叫師青玄趕緊走人,才發覺師青玄還抱著自己的一只手臂。他嫌惡地抽出手來,道:“走了。”

那半大的白話仙人摔得楞了楞,竟坐在地上甩開手哭鬧起來:“你吞我仙師,你不許走!”

賀玄算是聽明白了,這是那白話真仙帶過的小鬼。他和白話真仙可沒什麽舊情好敘,舉掌便尋著聲音朝小鬼頭頂拍去。那小鬼看似懵懂,卻也知道避人鋒芒,一下躥去了師青玄背後。

師青玄下意識地擡手護他,道:“跟個孩子計較什麽呀!”

賀玄惱道:“見是個孩子,就信是個孩子,人家興許活得比你長多了!”

這一來一去語氣甚是熟稔親密,話音落下兩人都楞住了。

師青玄尷尬地把那小鬼往身後又撥棱了兩下,道:“咱、咱們還是快走吧。”

賀玄抱著手一臉陰沈地站在原地。

師青玄想起他還是個瞎的,便又伸手拽了兩下他的衣角。賀玄臉色差得嚇人,卻還是邁開步子跟他走了。那沒長腿的小鬼還不死心,悠悠地飄著,掛在他們後面幾步。

師青玄只好勸自己算了,我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,幹嘛還管他個小爛嘴怪呢。

他一深一淺地走在前面,賀玄亦步亦趨地緊隨其後。

賀玄罵了他那句氣話之後,他突然就沒那麽怕了,手心裏也找回些溫度。本來賀玄這套不知究竟是不是本相的外表,雖然與過去長伴身邊的明儀長得有七分相似,可任誰也能看出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。他見了明儀就想湊上去說笑討罵,可見了賀玄卻總是第一眼就如墜冰窟。

直至方才,師青玄又覺得,是他吧,仍是他。二人沈默地走在冥河岸邊,他的思緒又開始漫無邊際起來。

明儀應該也曾這樣引著他的,雖然現在想來不該算是什麽美好回憶。

他和明儀在博古鎮的血社火夜游裏與謝憐二人失散,他為了躲那白話真仙蒙住了眼耳,聽不見也看不著。在身邊開腸破肚、斬首穿心的群魔亂舞中,他自封兩感,時不時就被人撞來撞去,在人流中如同飄萍斷梗一般。帶他走出風水廟的那人始終牽著他的腕,仿佛是人潮人浪中唯一的桅桿。

那究竟是不是他?師青玄不禁想。

但他此時自然是萬萬問不出口的。他暗自心想,我除非是瘋了,現在才敢開口問他,殊不知人的貪戀本就是一種瘋癥。

想著想著,兩人竟就走到了橋頭。師青玄眼前是一座與鬼市門外一模一樣的石橋,像到他都懷疑這冥河水裏的石橋倒影,是否就是人河上的那座。唯一不同之處是橋頭立了塊半人高的石碑,石碑上兩個字筆法蕭散——奈何。

石橋上坐著個烏衣白叟,吊著兩條腿坐在河上,指間夾著個煙袋吞雲吐霧。吊在後面的白話小仙見了這老頭,嗖地化成拇指大的鬼火,鉆進師青玄袖裏。師青玄正在琢磨是否該找他問個路,那老叟倒是先開口了:“此間何間?”

師青玄被他問得一楞,擡頭望過去只見那老頭也是個盲的,一張爬滿皺紋的臉上寫滿期待,百萬分地盼著他回答。

在上天庭混了這麽多年,誰還沒聽過仙樂太子一念橋逢魔遇仙的故事。只是那一念橋上的業火亡魂,難道也是這副吃飽了憋得慌的神情不成?師青玄硬著頭皮答他:“此間無間。”

那老頭果然接著問道:“此身何人?”

師青玄一不做二不休,幹脆答道:“守橋頭的!”

那老頭大樂,接著問:“為之奈何?”

師青玄一揚手:“無可奈何!”

老頭撫掌大笑。

師青玄試探道:“老爺子,我答得你這麽開心,看來我是全答對啦?那你給我指條明路行嗎,怎麽回人間界去?”

那老頭樂完便翻臉不認人,道:“我只是聽人講這故事,覺得有趣,想來守橋的人都該問上一問。你這一身骨頭都還長在肉裏,就別想了,我只給死人指路。”

師青玄沒死心。他是家裏的幺子,最拿手的就是哄長輩開心。他心想我要是把這老頭捧開心了,也許還有機會,於是又道:“老爺子,你可真有兩下子,這過往的是人是鬼,全能看清嗎?”

老頭抽著旱煙說:“那是自然,我可不只這肉中識骨的功夫。”他煙袋一指師青玄,仿佛真能看見似的,“你,雖然這邋遢模樣,可我見你就是個嬌貴公子。”

師青玄心裏滿是腹誹,可賀玄在他身側,他一是於心有愧,二是真也怕他,有些閑話就只好爛在肚子裏。

見他不答話,那老頭反倒自己又說了下去:“我看你後面這位,胸口藏著樣東西很是金貴,你們要是拿那東西來換,我倒可以跟你說道說道。”

賀玄身上有什麽金貴東西?師青玄想,難道是那錦囊嗎?想起賀玄,他突然眼前一亮,他說只給死人指路,這不是有個現成的死人嗎?

他回身沖賀玄道:“黑、黑水兄……不然你問問?”

賀玄抱著手,像柄劍似的直直站在那奈何碑前,冷著臉道:“不必。”

師青玄憋不住問道:“……那我們怎麽出去?”

賀玄:“等。”

師青玄想不明白,那橋上的老頭自然是明白了,抽著旱煙訕訕地說道:“你倒有些見識。”

賀玄懶得與他多作解釋,師青玄卻又不能像從前那樣追著他去問了,只好倚著奈何碑席地坐下,呆望著冥河畔這白天黑月。

冥府沒有日月輪換,他也不知究竟等了多久,只覺得腿已經全坐麻了。一晃神間他環顧四周,發現窸窸窣窣的孤魂野鬼突然多了好幾倍,全圍在這冥河邊像是也在等著什麽。

他陡然醒悟,是馬上要到鬼月了。

雖然鬼月十五才是中元,但整個鬼月都是一年裏陰氣最盛的時候,恐怕這冥河鬼門也最為虛薄。一入鬼月,也許河中屏障憑賀玄之力即可洞穿了。像是應了他心中所想,不遠處坐著的賀玄也站起身來,向著河邊走去。

師青玄連忙站起來想跟上去,站起身來的一瞬間全麻的腿過電一樣。

“嘶——”他忍不住抽了口冷氣。

聽見聲響,賀玄回過頭來,像是剛想起有他這個人似的,看看那冥河水,又看看他。

師青玄略一思考他這眼神,突然像從頭到腳被澆了一盆冷水。賀玄叫他帶路,可從來沒說要帶他一起回去。他憑什麽要帶他一起回去,難道他還真是他的“明兄”不成?他的兄長師無渡害得賀家全家慘死,他又霸著賀玄的命格過了幾百年的神仙日子,賀玄要是想把自己撂在這冥府自生自滅,任鬼氣蠶食,自己也只有認了。

師青玄一時間愁腸百結。

賀玄站在河邊想了片刻,朝他三兩步邁過來,手下利落地撕下自己一片帶著水波暗紋的衣角來,揚手便扔在師青玄臉上。

師青玄接下東西,不解地望著他。

賀玄道:“系上。”見他還是一副懵懂樣子,又道,“怎麽,很想喝幾口冥河水,好繼續過你那心安理得的神仙日子嗎?”這人說話總是這樣,三句話裏兩句都長著倒刺。

師青玄面色一陣紅白交錯,趕緊把那帶著玄鬼法力的衣角系在臉上。他被那老頭問得五迷三道,真是把這茬給忘了——奈河橋下忘川之水,了斷前塵千錯萬悔。

幽冥水府裏賀玄字字如刀的質問還如猶在耳。

“正因為不知道才更可恨!他憑什麽什麽都不知道?!”

賀玄哪會給他這憶苦思甜的機會,他見師青玄捂上了口鼻,便一掌將他推落冥河之中。

冥河看上去和人河一時無兩,真是要身處其中才知道厲害。師青玄只覺得天旋地轉,那河水就像把賀玄生生拽進豁口的鬼氣鉤子似的,無孔不入地鉆進他身體裏去撈,像是要生生把魂給全扯出去,不拆得他骨肉分離誓不罷休一般。

他拼死護住口鼻上的玄鬼衣帛。可他現在一介凡人,在冥河瘋狂的法力場中實在支撐不住,眼看五指就要脫力。這時背後突然貼上一人,一手捂他口鼻,一手托他腰際,瞬間一股充盈的暖流灌入身體。師青玄從在皇城人陣中迎擊魔火巨人直到現在,就沒合過眼,人一旦有了依托,心裏的弦一松,就立刻昏死過去。

背後的賀玄本來只想稍加援手,沒想到這人直接暈在他懷裏,只好一面托著這人下潛,一面心中暗罵:“真是個富貴命。”

奈何橋上那老頭見二人在冥河中消失蹤跡,想必多半是性命無逾,撇了撇嘴,化去一身白叟皮相,變作個長衫青年,也從橋上跳下,鉆進那忘川河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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